马蹄踮动两下,倏然窜向前头,晏熔金挥砍落下的箭矢,身体绷成一道后弯的满弓,迅疾地闯入士兵之中,将厮杀声潮推向更高。
    屈鹤为注视着纵横的寒光,想:不知百年后史策会如何记载这一晚,后人依据文字,又能看见面前场景几分。
    这场夜袭持续到天明。
    雍州虽守住了城门,但死伤惨重。他们没有后援,日复一日的拉锯战消磨着他们的士气,每日从城门上往下搬运尸体,人群哀肃,总是无声的。
    城没破,但人心里的城已经豁了口。
    幸而京城那头终于推出了驰援的将领,姗姗踏上来路。
    然而等他们到了雍州,却久久不见乾军攻打。
    正疑惑不安时,见到南面有军队举火把夜行,不知是障眼法,还以为是乾国又派了增援,他们是在整合军队、蓄势待发。于是更加严阵以待。
    然而十日后,忽传来乾军绕东北上的消息,雍州军队才知被耍了——
    是再清楚不过的调虎离山!
    此刻京城兵力空虚,而乾军又汹汹将至,便是雍州援军想要回防,也来不及。
    就在雍州捶胸顿足时,晏熔金已率大军到了京城南面江上。
    此江名漏斗江,自西而发,江头之西南邻雍州,中段东斜切到梁州东北角,最后朝东淌入姑苏——此次晏熔金便是从姑苏北上而来的。
    在他要渡过大江时,他也以为会势如破竹。起初的确如此,乾军一连冲破了三道江防,然而夜间在芦苇荡休整时,遭了伏击。
    尖锐的鸣镝划破夜空——江面沸腾,火把陡亮,刀尖如蹿起的鱼头,箭矢如扑来的渔网,破天的呐喊冲向乾军的船只!
    乾军慌乱起锚,然而仍来不及阻止火箭扎上战船,火光熊熊蹿起。
    半边天空被烧亮了,几乎灼伤晏熔金的眼。
    他咬牙抡刀砍去在肩上摇曳的箭筈,大喊“变阵!举盾放箭!”,才渐渐拉开与敌船的距离,在混乱中找回还手之力。
    乾国光是蒙冲与斗舰便超过百艘,当下应对不及全因敌袭突然,待回过神来,很快便摆脱劣势,与敌军对轰起来。
    晏熔金进了卒坞,捂着右肩等军医来拔箭,那支血淋淋的箭随吐息在他指间起伏,像船桅:“嗬......”
    “对面的将领是谁?”
    屈鹤为把他压着伤口的手拿下来,握住了:“是蔺知生。”
    晏熔金猛地睁开了惊异的眼,随即又闭上了,叹道:“怪不得啊......”
    一个寿数已尽的王朝还能有这样的勇力,该说不愧是蔺老将军么?
    屈鹤为盯着他的胸脯,既怕他震荡得太厉害,又怕他不动了。
    他眼神太明显,叫晏熔金哭笑不得地压住喘息,说:“一支箭而已,不会死的,放心。”
    屈鹤为“嗯”了声,朝外问:“军医怎么还不来?”
    外头回:“没有麻沸散了,在找酒!”
    晏熔金拔高声音道:“不——”
    然而这个音同断线的风筝一样疾速跌落。
    他只得回攥紧屈鹤为的手:“去非,你去和他们说,朕不用酒。拔个箭闹这么大阵仗,这仗还能不能好好打下去了?”
    屈鹤为去说了,军医就进来拔剑,新鲜的红冲刷掉了污暗,屈鹤为听到晏熔金喊了一声——
    介于“啊”和“呃”之间,像鹤被踩了颈子发出的。长长的调子,中间猝然掐断,听上去仿佛痛得一点儿准备没有。
    屈鹤为问他:“痛吗?”
    晏熔金勉强笑了笑:“不痛,天亮了,我想打鸣,随便叫叫。”
    军医喊屈鹤为出去,也将其他亲信将领聚在一处,说:箭上有毒。
    屈鹤为脑内一空,几乎想问:什么意思?
    陈惊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:“太师,你可不能也出事——你和陛下长那么像,万一他真没了,还得靠你稳定军心呢!”
    旁边的将士怒道:“陈惊生!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说这种诨话!”
    陈惊生说:“不然怎么办,你进去给他吸出来,然后死俩?”
    “等等等等!”军医拉开了要打起来的将领,重重叹气,“我没说那毒会死啊!我说了吗?”
    第56章 第56章 “你不会架空朕吧”“呵,没……
    这话一出, 屈鹤为可算感到气流正常进出胸腔了,他不由咬牙瞪着医官道:“那你做什么说完有毒就没声了?”
    军医捋着包扎布带道:“我在思考。”
    陈惊生跳起来恨不得捶开他脑子:“考你祖宗个球!你话再说慢点皇帝都换人了!”
    屈鹤为伸手拦住她:“所以那毒,重不重?多久能好?”
    “静养一个月, 但如果继续在水上奔波, 不会好, 只会恶化。”
    屈鹤为说:“得把他送回去。”
    陈惊生说:“他祖宗的, 这可能吗?”
    在漏斗江上, 到处是大业的埋伏, 再往回去, 指不定能撞上从雍州回来的势力。
    屈鹤为说:“那让他一直躺着。”
    陈惊生认可道:“总比死路上强。”
    另一将领问:“皇帝不出来,士气都要弱了, 怎么办?”
    众人沉默一瞬, 齐齐看向屈鹤为:“太师——”
    屈鹤为嘴角抽了抽:“我不会射箭。”
    众人言:“无妨。”
    “此举太过僭越。”
    陈惊生冲着他, 哈哈笑了两声, 有些突兀。
    意思是你都和他这样那样了, 僭越得还少吗?
    屈鹤为转过眼撇开头:“我去问问他。”
    陈惊生大笑:“我就说我的主意靠谱吧?你们还不信!”
    屈鹤为进去和某人说了。
    某人毫不严肃, 拉着他的手玩儿,等他说完笑着回他:“好啊。”
    末了似是为叫他放心, 添上句问:“你不会架空朕吧?”
    屈鹤为说:“不架,没力气架。”
    晏熔金揪着他袖子往自己脑袋下拽:“那朕架你......”
    他说完,自己迟疑了一下,重复道:“驾你?”
    随即哈哈笑起来, 扯了伤口,越笑越面容扭曲, 越扭曲越笑。
    屈鹤为捏住他的面颊,试图压制他:“越大越没个正形......”
    晏熔金狂笑平息,眼里还亮晶晶的, 很是愉悦:“年轻时不懂事——”
    他看着屈鹤为一字一顿:“错过了、太、多。”
    屈鹤为心头一跳,别过脸去:“话这么多?少说话,多睡觉。”
    晏熔金努力不扯到伤口,微微抬身去够他的手:“大白天的,睡不着,你躺下来,和朕说说话。”
    “谈正事?”
    晏熔金“嗯”了声。
    等人躺下,又伸手揽他黏他。
    屈鹤为不轻不重地瞪了他眼,晏熔金立时从枕下摸出张图纸,委屈道:“我的手只是路过......喏,这是我研究的战术,这块儿‘鬼吞口’——葫芦状的,中段有个奇异的支流,两边有芦苇,要是将蒙冲藏在这儿,又隐蔽又冲得猛!等他们来了两侧夹击,火舫再从正面一上——那不就成了?你觉得呢,去非?”
    屈鹤为手指描过那些墨线,思忖道:“火攻要看风。”
    晏熔金说:“鬼吞口水那么急,带起的江风稳了十年八年了,难道偏在我打的时候给我‘釜底抽薪’?”
    屈鹤为说:“要提前在两岸烧湿草。但是烟太大了,怎么才能不被他们看到?”
    晏熔金和他面对面躺着,但被他用师长的眼神逼视,一时有点受不了,于是一边羞愧道“不会”一边翻动身体,想转过去不看他。
    结果被屈鹤为按住了腰。
    还挑眉问他:“答不上了就跑?我是这么教你的?”
    晏熔金眉毛一撇:“我受伤了,你让让我......”
    屈鹤为勾着他的腰,把他往自己跟前一拽,眼睫毛几乎搔着他的面颊。
    “回回吃堑回回饱,跟个貔貅似的,光顾着吞了什么也没得出来?这样多回了,想事情还不肯周全?”
    晏熔金把脸扎进他胸前:“去非——我肩膀痛、好痛......你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好不好?”
    屈鹤为“呵”了声:“再赖?”
    但手臂倒是收紧了。抱着他,鼻间一股草药味,又心软了。
    “《农书》里写过:把马粪和湿草混着烧,烟就淡了,‘五里外不可查’——知道了么?”
    “知道了,好去非,没有你我怎么办阿——”
    屈鹤为被他喊得立了一身汗毛:“没那个劲儿,就别乱喊,陛下,当心被趁人之危。”
    晏熔金老老实实“哦”了声,又不死心地犟:“我就不信你乐意‘趁’,你懒得很......”
    被看穿的屈鹤为:“......”
    “小和。”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“睡觉。”
    晏熔金又往他怀里拱脑袋,像个钻子——显然是把他当木头板板了:“不要!你和我说说话,去非,我痛得睡不着。”